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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的努力只是在打造二流大学中的极品?

时间:2018-12-09来源:互联网 作者:编辑 点击:
如今,很多志在学术的年轻人都面临一个难题:专业化学术生产和人生价值感之间的断裂。如何处理这种断裂? 韦伯百年前的演讲就对此做了回应。近日,北大和三联书店联合举办“学

如今,很多志在学术的年轻人都面临一个难题:专业化学术生产和人生价值感之间的断裂。如何处理这种断裂?

韦伯百年前的演讲就对此做了回应。近日,北大和三联书店联合举办“学术作为天职”的讲座,聊到韦伯对中国当下学术体制化和专业化的现实意义,以及如何解决这个难题的建议。

采写 | 新京报特约记者 徐悦东

后退的发际线,加深的近视度数,或整天埋头于卷帙浩繁的故纸堆里,或一天也不说一句话藏身于实验室中,毕业后还得面临着找工作的烦恼,还有繁琐复杂的考评机制,这是当今很多博士生的日常烦恼。更为关键的是,许多博士生所做的学术与自己日常的生活体验脱离非常严重,他们很难在学术生活中找到自己生活的价值和意义,也找不到心灵的归宿。这种精神危机,使得他们跟很多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,在日复一日的专业知识生产中迷失了自我。

其实马克斯·韦伯早在101年前就对这些现象和趋势做出过回应。他给慕尼黑大学的青年学子们做的《科学作为天职》演讲,对科学工作及其信仰和职业伦理关系,做了深刻而又有现实感的界定和剖析。韦伯再三劝诫同学们,“学术生活就是一场疯狂的赌博”,但直到今天,这篇演讲却鼓励着一代一代青年投身学术,这到底是为什么呢?韦伯这篇百年前的演讲,又如何解答专业化的学术生产和价值感之间的断裂的难题?对中国当下学术体制化和专业化的困境有什么现实意义?对一个大学来说,什么样的大学才是理想的?

《科学作为天职》

作者:(德)马克斯·韦伯 等著;李猛 编

版本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 2018年8月

为了纪念这篇百年前的演讲,韦伯研究者李猛教授以“我们时代的命运”为核心关切,编选了《科学作为天职:韦伯与我们时代的对话》一书。以此为契机,11月27日晚,北京大学文研院与三联书店共同请来了渠敬东、田耕、李猛、郑戈、刘宁和应星,从社会学、哲学、法学和文学等不同学科,来讨论韦伯一百年前提出的问题:“学术的天职”究竟是什么。这次讨论从韦伯的时代语境和思想脉络中,理解他的思考与命题,直面中国当下的教育和学术的理念与体制困境,探讨中国大学的未来与可能。

在学术中找不到指导人生的价值,怎么办?

很多志在学术的博士生,或者已经迈入讲坛的青年老师,忙于文山会海,绩效考评之间,经常会有这样的问题如幽灵般浮现:他们依然困惑于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等大问题,但是他们所做的学术实在是太“细”了,无法解答他们的大问题。他们从前投身学术的初心,也早因为琐碎的绩效考评和论文抛到了脑后。

其实这个困惑,在101年前的德国大学生就已经体会到了,这也是韦伯这篇演讲的背景。李猛认为,当时正值一战末期,德国学生对未来非常迷茫。特别是那时,德国的大学开始美国化——这意味着大学开始强调专业化,并高度经营化,像工厂和企业一样——学术在某种意义上,成为了官僚机器或资本主义的某种工具。当时很多德国年轻人,对这种枯燥的学术感到厌烦,他们希望能在学术中找到自己的人生导师,给自己提供根本意义上的价值指导。这种专业化的学术跟人性全面发展的需求,产生了内在的冲突。

其实,洪堡之后建立的德国现代大学,它的传统理想是高度教化的,包括费希特和施莱尔·马赫都支持这种传统。但在韦伯这个时代,这个理想已经开始难以维系下去。实际上在1917年,韦伯就预见到了未来德国高等教育美国化的大趋势。我们很难说韦伯赞同这种变化,但是,他认为这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命运。这也是韦伯这篇演讲前半部分的主题。

在这篇演讲的后半部分,韦伯并没有给我们一个很高的期待。他告诉我们,我们不能指望从科学里面听到有关人生价值的指导。虽然如此,但他也没有告诉大家科学研究仅仅作为一个职业就够了。他依然激励着我们,去想得更深更远。后来,这篇演讲产生了非常大的争议,有些人认为韦伯回避了科学本身的政治后果,比如说卢卡奇、沃格林和施特劳斯都从不同立场对此提出了批评。

讲座活动现场,从左至右分别为田耕、刘宁、郑戈、应星、李猛和渠敬东

但其实,韦伯在这篇演讲里讲到科学,是有一个与之对话的背景的。郑戈认为,在韦伯眼里,科学的功用是为现代社会提供建设的螺丝钉。现代社会是一部机器,这个机器上有管理国家的官僚,还有学者。这些官僚并不是政治家,他们跟学者很像,只是螺丝钉。所以韦伯还有一篇“政治作为天职”的演讲,与“科学作为天职”相辅相成。

韦伯这两篇演讲,针对的是德国浪漫主义的格奥尔格圈子,他们想要挣脱资本主义学术体制的束缚,去塑造一个“神秘德国”或者“隐秘德国”,主张回到文明的、古老的和神秘的氛围中去。显然这种“神秘德国”,是反对自然科学方法的。他们要靠非常抒情浪漫主义的语言,来描述领袖的精神气质,并希望用这种精神气质来感召德国民众,使他们凝聚起来,赋予他们意义。这也是韦伯处处要提到科学的原因。韦伯显然认为,我们必须小心这样做,因为这个时代不存在着先知。

所以,韦伯反对所谓的通识教育,他主张科学,讲因果关系,所以他对年轻人普遍困惑的回答是,我们不仅别指望从科学里得到人生的价值指导,而且价值选择也不是老师能教你的。那既然我们不能从学术里找到价值指导,我们为什么做学术?驱动力是什么?是激情吗?

韦伯认为,我们做学术的内在驱动力并不是激情。虽然,休谟等哲学家觉得,只有激情才有驱动性力量,理性并不能驱动你去做事情,但是,韦伯认为,学者应该摒除激情,客观地描述事实,捋清因果关系。这种禁欲主义,跟他在新教伦理里发现的,每个人自己为自己拯救负责的新教徒一模一样。所有的职业特征就是,通过天职,把每个人都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
这并不是说学者就不能去碰触价值,韦伯告诉我们,而是学者要从价值和行动之间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。因此,有人会误解韦伯,认为他是一个相对主义者或虚无主义者。整篇演讲给人的印象是,价值选择是神秘的,不可说的,要留给每一个人处理,这才是这篇演讲的张力所在。

马克斯·韦伯

田耕则认为韦伯是反对虚无主义的英雄。韦伯作为一个德国精神贵族,其实对于高等教育的官僚化和专业化,表达了他的悲观之情,以及毫不妥协的态度。严格来说,韦伯这篇演讲的受众,并不是像他一样的学者,而是那种不打算以科学作为天职,甚至怀疑科学作为天职是一种意义的人。韦伯告诉他们,学术是不完美的,求真生活,跟求美生活或者神圣的生活是不同的,但是,我们是不是还有保有这些东西的可能性呢?这是他抛给我们的难题。可能这样的生活有遗憾,但是宁憾无悔,这是韦伯的生活态度。

我们假若终身从事这个行业,如韦伯笔下那样,我们必须经历一个理性化的斗争。所以价值意味着,怎么样找到让你的价值理性化的过程,从而,你的价值能在你的行动中正常运行。因为普遍的问题是,我们的行动往往跟我们的价值不符合。所以,韦伯恰恰是反对虚无主义的。

中国学术怎么面对体制化和专业化的大趋势?

雷蒙·阿隆说过,韦伯永远是我们的同时代人。101年前,韦伯那代学人面临的困境,其实与中国学术面临的困境非常相似。在近代,科学精神疾风劲雨般进入了我们的世界,变成了不可挑战的命运。渠敬东认为,因为科学和专业的引入,我们可以把学者截然不同地分成文化人和专家。中国现代意义上大学的建立,实际上也隐藏着专业化和价值之间的矛盾,藏在每一代学者的心中。

蔡元培正好是在韦伯发表这篇演讲的那一年,上任北大校长,他发表了著名的演讲,定义了什么是大学,强调了学和术的不同。应星认为,蔡元培受德国大学理念影响比较深,他的基本理念和韦伯当年所说的其实有相同的地方,也有不同的地方。其中,他与韦伯比较相似的地方,是他们共同面临着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处境。韦伯面临着德国洪堡式的大学理念,慢慢地美国化的问题。蔡元培则强调,要摆脱中国传统文人式的研究,做专业化的研究和教学。所以在老北大,梁漱溟之所以辞职,就是因为他理解的教育是全人教育,可那时已经要求学科专业化了。钱穆到了香港,想找到中国传统书院和现代大学之间的平衡,但是最后还是被大学合并了。传统的中国教育和现代大学体制,如何找到合适结合点,是一个大问题。

蔡元培

刘宁认为,我们当下的学术体制,尤其是她所在的古典文学专业,近年来越来越专业化,越来越急功近利。大家都身陷其中,非常痛苦,但好像又没有什么办法。其实我们不妨回望古代,看看古代中国人是怎么处理这些问题的。

唐宋文人也承受着类似理性化的痛苦。像理学的产生,这种文化创造的努力,其实也是反抗理性化的一种结果。另外,“师道”的存在也是反抗理性化很重要的一笔。韩愈构建了“师”的概念。不同于柳宗元,韩愈愿意当“师”,他想让这些营营役役奔波劳碌的人们,追求一些和平常不一样的东西,呼吸一点不一样的空气。这个“师”是“天地君亲师”的“师”,以前只有天地君亲,没有“师”这个概念。在韩愈之后,因为有了这个“师”,世人才有了新的存在方式,对抗人生的无奈。这个“师”不仅仅是技术上的老师,也是要跟天地相连,呈递着一种伦常关系。这给中国精神世界带来了很重要的传统,没有这个传统,来谈理学都是架空的。

因为一个人想独善其身,超脱于世,是很难的,尤其在理性枷锁空前强化的时代。所以韩愈说的“师”特别重要。不是说年纪大的人,才能成为你的老师,而是包括我们的知己,我们的朋友,就可成为志同道合的学习小组。宋代的士大夫就是靠着这种志同道合朋友之间的互相帮助,才能政治的独木桥之外,开拓新的价值空间。

如今的学术界虽然看上去很热闹,但是其实也很单调。因为在体制强化之后,理论探索是非常受影响的,稍微虚一点的问题都没有自己的生存空间。而“师道”所提倡的学习小组,也许是中国传统所带给我们的,面对体制化和专业化日益严重的一种解决方法。

这种体制化和专业化不仅是中国学界当下的问题,也是世界学术界普遍存在的问题。其实世界上很多学者,有着和我们一样的苦闷。渠敬东讲了一个故事,有一个巴黎社会科学院高等研究院的教授来中国之后,说很羡慕中国的教授,因为这里有很多学生,对经典文本如此有兴趣,大家可以一起讨论和争论,这在法国很少遇到的。我们今天恰恰没有很好地去研究整个世界的学术生产体制,却讲要和世界接轨,这是很不负责任的。

我们都在努力打造二流大学中的极品

随着大家重视大学排名,考评指标国际化,现在很多中国的大学在这几十年间排名迅地提升。郑戈认为,这样的话,有一些在全球化学科体制中很难被定义为知识的东西,就失去了它的生存空间。而且,这扭曲着学者本身,使得学者成为一个不完整的人,困在自己流水线般的生存节奏里,以至于对天地万物都没有感受。

那么,理想中的大学该是什么样的呢?

李猛认为,大学一般来说,被看作一个人类保存文明遗产的重要文化机构。但是在美国,大学变成了社会创新进步的发动机,而不是因为为美国社会传承文明。

所以,一个工科学校,就会觉得专业化很不错。因为它使得社会创新和科学进步很有效率。但是作为文明的堡垒的大学,在这个过程中,就会受到很大影响。

中国当年建北大的考虑,恐怕是想通过学科专业化,整理国故,来保住文明。实际上,今天可以看到,大家对用新学术来保存旧文明这个理想,已经不那么认同了。因为新学术有一套自己的逻辑,每个人都会掉进了考评体制里。要是某个学者过于关注文明,这就会被这套体制抛弃,因为这对社会创新进步毫无作用。

郑戈谈到,在演讲前跟几位老师聊天提到,全世界都在打造二流的大学中的极品,我们都只是负责把螺丝钉做好而已。其实,像中国和美国这样的大国,大学之间应该要有明确分工。有一小部分大学,得作为文明传承者,这种大学应该要有生存空间。而不是我们所有人都在制造螺丝钉。

比如说北大,就应该承担文明传承的重任。但是大家总喜欢拿北大跟世界上的其他大学比,在比较中,我们就会关注一些可以评比的指标,有关文明传承的责任就被完全忽略了。渠敬东认为,比如说,像北大中文系,至少唐宋文学或者中国古典文学专业,在某种意义上,应该就是世界第一,因为假如我们把它理解成独特的,有文明传递性质的学科,这就是不可比较的。

在专业化的考评机制下,

高校教师该如何担起教学的责任?

在这种绩效考评体系里,会使得很多老师不注重教学,只看重科研。在理论上来说,老师的工作主要是写论文,而不是教学。因为在这样的机制里,对教学倾注一点点的感情和责任,都是很不划算的。所以,教师的伦理变成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。

这种考评体制使得教学和科研分离,教学变成了一种良心活,变成了考验老师的底线的活动,应星认为,这是今天教师要面对的主要问题。此外,韦伯认为,所谓的政治立场和激情,是不能在课堂里传授的,老师要做的,是要给学生去展示现实的复杂性。所以当今一些在课堂上看起来很受欢迎的老师,在韦伯眼里,其实都有煽动家的嫌疑。

马克斯·韦伯

郑戈也表示赞同。一个老师在课堂上谄媚学生,或者给学生灌输一种价值观,是非常廉价的行为。因为,实际上一个人选择了一种价值观后,按理说,你会依这种价值观行动。但是,你现实中的行动,却很可能跟你的价值观相矛盾,这就是老师应该要讲给学生听的现实复杂性。

除此之外,李猛还认为,老师还得扮演这样的一个角色。老师在带你研究的过程中,不仅仅训练学生的技术,更帮助学生进入一个学术的传统中,和跟大的学术共同体联系起来。因为,有价值的学术工作,一定和这个学术传统中的内在的核心问题有关。

因为技术性的学术训练是很容易令人厌倦的,很多人在渡过了所有学术门槛之后,发现自己丢失了当初做学术的动机,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学术,继续做学术的唯一理由是没法干别的,这是非常可悲的。老师和朋友的作用就是,要让学生知道,其实也有很多人跟你关心一样的问题,你关心的问题是有意义的。但是老师不能让你成为伟大的学者。在经历了专业化的考验之后,我们最终能否成为一个伟大的学者,还是要通过我们的人格。学术上非常残酷的一点就是,人格本身不能代替学术,但是没有人格,也许不可能有真正有价值的学术。

本文系独家原创内容。采写:徐悦东;编辑:走走;校对:薛京宁。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,欢迎转发至朋友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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